卧榻上的变法 一

公孙鞅站在战场上。

此时战争早已结束,但仍能感受到那种残酷和血腥。他心里不禁浮现了《吊古战场文》里的几句话:

平沙无垠,夐不见人。河水萦带,群山纠纷。黯兮惨悴,风悲日曛。蓬断草枯,凛若霜晨。

这场战争公孙鞅没有参加,他目前只是魏国丞相公叔痤门下的中庶子——或者说,这具身体是。他想要急切的补充在这个时代的阅历,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,努力的生存下去。

实践是最好的老师,她远远胜过任何理论知识。

秦军士兵几乎全都是女性,这点公孙鞅已经有所了解。自秦穆公去世后的三百年内,自崤山、函谷关以西,广阔的关中大地上,一种奇异而可怕的瘟疫盛行。奇异的地方在于,这种病只有男性发作;而可怕的是,秦国男性的死亡率接近八成。换句话说,此时秦国的女性数量是男性的五倍。就连王室也不能幸免于难,秦共公的儿子均夭折,而宗室中也无幸存的男性继承人。为了继承秦国君位,共公只得将公主嬴荣立为世子,即为后来的秦桓公。但女主当政,史无前例,国内各股势力交织,秦国陷入了接近三百年的动荡时期。尤其是厉、躁、简公、出子等几任君主当政时,国内连续发生反叛。秦国自穆公开创的霸业,自此一蹶不振。山东各诸侯国均将秦国看成笑话一般,不再与秦国有什么交流活动。但春秋无义战,战国更是弱肉强食的大争之世,山东六国,尤其是魏国,在欺负秦国上从来不手软,秦国只能龟缩于函谷关以西。秦国国君献公不甘心秦国收到的欺辱,决心东出,收复河西之地,然而被庞涓打得大败。

公孙鞅收了一下思绪。他发现,阵亡的秦军士兵所受的致命伤,几乎全都在胸前,而没有在背后的。他心中不禁暗自敬佩,这些女战士虽然体力逊色,但其战斗意志,并不亚于魏国的武卒。或许,女性的韧性要强出男性很多?

公孙鞅回到营帐,庞涓下令,占领河西之地,建立营垒,与函谷关对峙。数百年来,慑于疫情,山东诸国军队也不敢入侵关中,秦国如果封锁函谷关,倒也可以保证一时安宁。但关中土地一直未能有效开发,且男性劳动力极其有限,每年产粮不足,所以生产能力一直也上不去,这反倒让秦国在山东诸国眼中成为食之无味的鸡肋,谁也没打算直接占领它。

四更时分,嬴渠梁步入了书房。这时,渭水平川的老霖雨缠缠绵绵的下完了,正是关中大地即将炎热的季节。但此时太阳还没出来,嬴渠梁仍然感觉一丝凉爽。

她在席子上坐好,面前的几案上,摆着几大捆卷好的竹简。她皱了皱眉,还是拿起了一卷,在案上铺开,但是没看几眼,就丢开了。

门口传来一个女声:“嬴渠梁,你忘记献公之辱了吗?”

“不,不敢忘。”嬴渠梁再次铺开竹简,“景大夫,你进来吧。”

景监走进书房,对嬴渠梁下拜行礼:“臣多有冒犯,请君上恕罪。”

嬴渠梁摆摆手,说:“是我让你提醒我的。来,坐。”

嬴渠梁和景监对坐在书案前,景监看到竹简上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”一句话,不禁莞尔一笑,明白嬴渠梁为什么看不下去了:“君上每日上朝理政,白天还得接见官员、处理军务,晚上还得批阅公文,每天睡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时辰。现在还早起读书,您的身体,可得多多注意。”

嬴渠梁点点头:“你有心了。大秦一日不强起来,我心里就一日不好受。我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打破这个困局。朝中那些老太太,自是靠不上了;剩下的一群中年妇女,年龄还不算大,脑子居然更顽固。整天说要恢复穆公祖制,但一点管用的办法也拿不出来。这不,”她指指桌上的竹简,“既然别人靠不上,只能我自己搞清楚应该怎样治国。我让子车英搞到一些东方各国的典籍,但看到孔夫子这句话,我就气不打一处来。”

景监明白,面前这位年轻的君主虽然刚到二十岁,但是意志坚强,百折不挠,是谁也比不上的。也正因此,献公临终前,才选择嬴渠梁为继承人。“但是君上,齐桓公用仲父而九合诸侯,楚庄王用子文而问鼎周室,先君穆公也是用了百里奚方能称霸西陲。您有治理国家的雄心,还需要有配得上您的人才,才能让大秦兴盛起来。”

嬴渠梁何尝不明白这一点,但目前秦国朝堂上的甘珑、杜芷等老臣已把持朝政多年,根深蒂固,支持自己的,只有姐姐嬴虔一人。她从太庙中提拔景监,从基层军队中提拔子车英,都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,但是她们毕竟才干有限,执行力是够强,但运筹帷幄、出谋划策,总是力不从心。这一段她不愿在景监面前说出来,只说:“秦国难以搜罗人才,我想派你去山东诸国,帮我网罗一下。你看怎么样?”

“臣领命。但是关中疫情已经几百年了,来大秦的男子,八成左右都活不下来。臣一定竭力走访搜寻,只希望真能有大才为君上所用。”

嬴渠梁说:“我明白,就看大秦国运如何了。我写一份求贤令,你将它带去,希望我的这一片虔心,能感动上天为大秦赐一个人才。”

半月之后,魏国都城安邑的集市上就悬挂了一份奇特的榜文:

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,修德行武,东平晋乱,以河为界,西霸戎翟,广地千里,天子致伯,诸侯毕贺,为后世开业,甚光美。会国运不昌,瘟疫肆虐,往者厉、躁、简公、出子之不宁,国家内忧,未遑外事,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,诸侯卑秦,丑莫大焉。献公即位,镇抚边境,徙治栎阳,且欲东伐,复穆公之故地,修穆公之政令。寡人思念先君之意,常痛于心。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,吾且尊官,与之分土。

景监穿一身男装,混入酒肆,听众人对嬴渠梁求贤令的看法。众人褒贬不一,但更多人认为,秦国地处西陲,国力积弱,且女子当政,所发布的求贤令也只是哗众取宠。

“不然,”景监听到一个声音,“此求贤令,乃数千年一卷雄文!”

此言一出,举坐皆惊。景监循声音看去,只见说话者身穿一身白衣,估计不满而立之年,剑眉星目,身材硬朗,说话掷地有声:“数千年可能有所夸张,然而春秋战国时代,这份求贤令,当属独一无二。秦君求治之心,昭昭日月。然在下以为,秦君之志仍小矣,当可图天下!”

景监急忙问:“依先生所言,秦君当可求霸?”

那人道:“先生听错了,在下是说,秦君的目标,不应该只是复穆公之霸,而是统一六合,环扫宇内!”

众人大笑。其中一人问道:“先生休要说笑。自平王东迁以来,诸侯国林立,弱肉强食,自是世之公理。然即便是齐桓公、晋文公如此强大的霸主,也不得不依靠尊王攘夷的策略,方能称霸诸侯。先生统一六合之说,何能实现?”

“世易时移,战国时代已和春秋大不同了。春秋时期,宋襄公还有等对方列阵后再交战之举,但从现在看来,那只是蠢猪似的仁义道德。而今铁器大举,精耕细作甚于往日,战法亦大有不同。齐桓公能将燕侯相送之地划给燕国,但当今之世,各国均视攻城略地为第一要务。若有一国能积蓄强大国力,假以一百年,以武力统一各诸侯国,完全有可能。”

另一人问道:“即便如此,为何先生相中秦国?方今七国之中,论国力强大,无过于魏国,论繁荣富庶,无过于齐国,论国土资源,无过于楚国。秦国地处西陲,有何过人之处?”

“魏国虽国力强大,不过是仰仗三家分晋时的福利,分的地方最好、人口最多,再加上李悝、吴起、乐羊子、西门豹能一批能吏,方能在战国之世率先发展。然武侯去世、今王即位,朝中除了庞涓,已没有更多人才,而庞元帅说到底也只是军事上的人才而已,并无治国之能。且其人心胸狭窄,人才难有晋身之阶,纷纷前往他国。况魏国处七国之中,可谓众矢之的。近年来不停于秦国、齐国、楚国交战,树敌太多,恐其兴盛难以长久。齐国位居东海之滨,渔盐珠贝之业繁盛,且威王有一鸣惊人之志,重用邹忌,改善国政,听说庞元帅的师兄孙膑也正在齐国蛰伏,齐国定能兴盛起来。然齐国正因太过复述,人心安于现状,难以适应大争之世,若遇变故,恐其兴盛难以长久。楚国自阖闾攻伐以来,国力一直未能再次复原。这种国家的确不容易灭掉,但想要重新强生,恐怕也不再可能。而秦国虽位于西陲,但关中之地地势险要,进可攻退可守。虽然贫穷,然旧有势力相对较弱,破除藩篱、啃硬骨头,就显得相对容易。况且秦君素有进取之志,若她国策正确、有恒心、充分信任下属,秦国的繁荣富强,指日可待。”

人群中嘈杂的声量小了很多。这时,一个声音又出现了:“自尧舜以来,天下之予一人,从来都是男性,此乃天道。秦国牝鸡司晨,国力衰弱,难道不是报应吗?”

“一切人,不论其权势、财富、男女,虽地位可能有差异,但人格总是平等的。秦君这种坦诚而有大志的求贤令,试问哪个国君写得出来?”

景监趁着空隙,拥着白衣男子进了酒肆的单间,问:“不知先生高姓大名?”

“在下公孙鞅。姑娘当是秦君属下?”

景监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

“姑娘化装术精通,且眉间英武之气不输男子。其实在下没能立刻看出来,但观你神色,似乎始终维护秦君,我便多加留意,终于看出来了。”

“先生大才,正是我君上期盼之人。不知先生可愿与我一起前往秦国,一施胸中抱负?”

公孙鞅有些迟疑,但还是同意了。他让景监先回秦国,自己还需要做一些准备。

一个月后,公孙鞅动身西行。他在函谷关停留了半个月,确认自己身体无恙,不禁感谢上天眷顾。他走访了函谷关到栎阳的城市乡间,了解秦国的形势。到栎阳时,已是离开安邑四个月了。城中守军、行人等大多都是女性。安邑比起秦国其他城市,尚属繁荣,但是比起魏国的中等城市,尚有不及,比起安邑、大梁,更是天壤之别了。

他立刻找到景监府上敲门,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迎接他。

“好可爱的小姑娘,你叫什么?”

小姑娘白了他一眼,直接将他领进了内堂。景监见是公孙鞅,不禁大喜,忙邀请入座。公孙鞅也是首次见到景监女装,不禁暗自赞叹。

“先生休怪,这是我的义妹令狐,她母亲是我以前的好友,后来去世了,我照看她女儿。大秦的风俗与山东诸侯国不太一样,这里是女子为尊,刚才令狐见你夸她可爱,可能有点不习惯,并无它意。先生冒生命危险来我大秦,我是十分佩服的。”

“不会。自与景大夫安邑一别,已经五个月了。托你鸿福,我似乎并没有染病。不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君上?”

景监不禁大为头痛:“不瞒先生,现在情况有变。自我回国后,听说太师甘珑觐见君上,说山东六国人心叵测,不可能真心效忠我大秦。况世间男子多盲目自大,轻视女子,实为鄙俗可笑,不值得信任。君上迫于压力,只得暂时收回了求贤令。太庙令杜芷又觐见,说君上应广纳男子为后宫,让嬴氏家族有继承人。这不,我现在成后宫总管了。”

公孙鞅微微一笑:“看来权臣的手段,古今中外均差不多。景大夫,在下有个想法,不知是否可行?”

嬴渠梁气呼呼的走进后宫。在广阔而残破的走廊上,几十个男子跪坐在两侧,将头埋在地上。

嬴渠梁穿着礼服,就气不打一处来。她在召见杜芷时,就反复说过,国力有限,不要在礼服这种事情上浪费太多物力。但杜芷还是召集几十个能工巧匠赶制了这一套艳丽的礼服,并说山东六国的后宫妃嫔们都是这么穿的。

她记得,自己当时回了杜芷一句话:“寡人是国君,不是妃嫔!”

但巡幸后宫这件事,似乎躲不过去了。受礼服所限,她只能踱着小步。眼前的后宫男子们,穿的衣裳花花绿绿,五彩缤纷。突然,她看到右手边不远处有个男子穿着一身白衣,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
她走到了白衣男子身前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那人抬起头:“在下公孙鞅,见过君上。”

众人散去。当天晚上,公孙鞅走进了嬴渠梁的卧室,跪坐在地上,等待嬴渠梁入睡。

嬴渠梁一点也不急,也坐在地上,问:“你是哪里人?”

“回君上,在下魏国人。”

“都会什么?”

“在下曾在魏相国公叔痤门下为中庶子,略懂医术,读过一些史书,对孟子、李悝、吴起的著作,均做过一点研究。”

嬴渠梁来了兴趣:“依你看来,大秦现在的局势,应该怎么改善?”

“当效法三代,行仁义之道。孟子云,惟不好杀伐者能一之。孔子云,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名不正而言不顺。上下尊卑确定,人皆安于其职,社会就安定了。如果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谨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义。如此,人人安于现状,岂不美哉?”

嬴渠梁脸色不变,说:“趴在榻上,袍子撩起来。”

公孙鞅早就知道嬴渠梁不认同刚才这一套观点,但嬴渠梁的话远远超过了他所在书上看到的记录。没办法,他只能照做。

只听啪的一声,公孙鞅臀部一阵刺痛。公孙鞅回头,看到嬴渠梁手里拿了一根手指粗的藤条,站在他背后。

“回过头去。”嬴渠梁说着,又打了一下,“你既然是儒家才子,请给我解释一下,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回君上,”公孙鞅咬着牙又忍了一下,“这句话是有背景的,当时卫国国君本来要请孔子同坐一辆车,”又是一下重击,“但是南子夫人临时起意,要跟卫国国君坐在一起,”公孙鞅绷紧了臀部,“就把孔子挤下了车,孔子感到受辱,就说了这句话。”

“放松,不许绷紧。”嬴渠梁说着,手上一下也没停。公孙鞅的臀部已经变色,开始冒出血痕。“照你来看,我只需要让全国臣民一人一卷论语,好好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可以了?”说着,就是连续五下藤条。

公孙鞅咬着牙撑了下来,稍微缓了一下,见没有新的藤条打下来,说到:“回君上,汤放桀,武王伐纣,均是被儒家认可的。上下尊卑只是让人安于其职,然国之大事,惟祀与戎。君子有不战,战必胜也。”

还没等公孙鞅说完,嬴渠梁又是一记藤条:“寡人想要的是富国强兵!这些没力气的话有什么用!”狠命的打了一下,藤条应声而断。公孙鞅也到了他的极限,趴在塌上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

嬴渠梁召来了景监,景监见状大吃一惊,但没敢说话。嬴渠梁说:“给他清理下伤口,上点药。他今天说的话我不喜欢,但好歹他还有些话能说。你好好调教他一下,让他清楚,我到底喜欢什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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