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放者的安魂曲:抚摸夜的潮湿(4)

「之三」

我记得那夜做了许多梦,在梦里想记下一切,睁开眼的瞬间,吸进一大口冷气,耳中雷声暴雨轰然而至,所有梦立刻砸成碎片,如雨四溅,带着锋利的棱角撕扯头皮,心里一片混沌。几秒后真正醒过来,全身又痛又痒,像是趴在碎玻璃里,一摸身上,又肿又热,更甚昨晚;咬住牙,下颌也跟着酸痛起来,屏住气,肋间又是抽筋一样的痛。

困在被子里,我不敢动一下,棉布的每个褶皱都像滚烫的荆条,鞭打烧灼。过了好久,我终于能形成完整的想法,对自己说,不管怎样,要起来。这时我发现,只要反复告诉自己,“这不是我的身体”,就还能移动它;此外,身体侧面伤得比较轻。我反复蓄力,一咬牙侧身坐起。还没有找到平衡,臀部接触到脚跟,痛得跳起来,用力掀开被子,跪在床上,手扶床栏,终于让所有伤痕都脱离床和被子,深深喘了口气。

慢慢挪下床,我走到镜子前,看到身上一条条暗红色肿块连成片,电线的鞭痕变成紫黑色,像是一株株小树,组成漫山遍野的丛林。我跪下又站起,盯着镜中人,甚至拿了另一面小镜子,和它相对而立,看背后的样子。窗外雨声杂乱,房间里又湿又冷,我忍不住转着圈,欣赏自己新的身体,直到冷得发抖,打喷嚏,全身又因为牵动而剧痛蔓延。

我找到一包头痛粉吃下去,以为它退烧又止痛,酸涩的味道也中和了嘴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,像是在吃一包糖。后来才知道这是严重的误用,头痛粉中的阿司匹林会阻碍凝血,让身体肿得更厉害,淤血更严重。但那时最危险的信号——心脏无规律的剧烈跳动,混杂在激动到流泪的强烈情绪里,被我忽略了。

之后我给自己灌了一大壶自来水,又忍不住呕吐出来。这样折腾几下,终于喘不上气,虚脱趴在沙发边,又滑落到地上。身上伤痕接触到冰凉的瓷砖,肿痛暂时缓解,但过一会儿又痛起来,我就移动身体,用另一块地面给自己降温。这时我还在想象,如果在地面上挨这一顿打,会是什么感觉。

幸好那时没有人爱我,把我扔回床盖好被子。我就光着身子抱紧自己,在地上翻动喘息,身体随血液颤动而疼痛。在之后的好几年中,我没有机会再体验这样的幸福。我不恋痛,疼痛怎样刺伤每个人的神经,它就怎样刺伤我,但于我而言,它与最初的欲望纠缠,成为每一个幻想的主题。

那天晚上又接到佳佳的电话。接通即是哭泣,像窗外停不住的雨。我听到和那个大太阳的午后一样的哽咽,莫名其妙就跟着哭起来,却不知是为了谁。我听到她说对不起,又说谢谢你。她忘了问我疼不疼,她可能觉得不需要问。

我应该谢她,她教我热敷,把肿块轻轻揉散。但我没有谢她,她哭得太厉害,我只让她装作挨过打,不然我就白白挨了打。傻瓜,哪里白白挨打?你们送给我的礼物,虽羞于启齿,却总记在心里。你知不知道,我多么羡慕你。

那个晚上我最终还是趴回床。烧渐渐退下来,皮肤上薄薄的汗液和床单粘在一起,初愈的伤口挠心地痛痒着。雨停了,夜安安静静地把我包裹。浮肿已明显平缓,却在皮肤里结成硬块。

我试着按佳佳说的,一点点揉捏它们。渐渐地,痛感变得迟钝,心情欢快起来,仿佛看到鞭痕在身上生长,伸出臂膀如枝条揽我入怀,揉搓产生的热量也在体内游动,最终汇集到小腹。我把头压在被子里,全身抖动,贴紧枕头闭上眼,眼前却有月亮和彩虹的颜色,春潮就第一次涌动流淌了。

等我疲惫睡去,又在朦胧中醒来时,身体轻松了许多,我听到了宁静本身,听到房间里每一个物件自己的声音。呼吸心跳的动静,在我身体里穿来穿去。我还是趴着,床单已被浸透。抚摸夜的潮湿,我又抱紧了自己。

那晚我一次次进入虚无的空间,没有哪只鸟儿比我轻盈灵巧。窗外偶然还有雨声,灯全关了,我却看到满月和星辰。几年后第一次夜晚飞行时,在云上看到同样景象,我不自觉地抱紧自己,眼泪也流下来。

周一我已能走动,午间佳佳拉我到洗手间,看到我身上扩散的暗痕,她又流泪。我想安慰她,就和她说,你看,其实真的很漂亮。她却嘤嘤地哭起来。从那时起,我就不喜欢带声音的哭泣,遇到什么事也只是抱紧自己,悄悄流泪,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。

六月,佳佳真的送我一盒颜料,但我们都没有再提这事。李师傅没喝醉的时候,见到我还是会打招呼,我也笑着挥手,看着他的眼睛。后来听说他胃癌走得很早,佳佳的妈妈就把她接去。

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,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。等到最后的淡黄色淤血消退,我就开始DIY,那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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